一个人听不见另一人的世界破碎的声音
诗人秦立彦的诗，在当下中国是十分珍贵的存在——不卖弄才华，也不虚浮狂热，每一个词都是安静的。恬淡而亲和，在云淡风轻里，也藏着倔强有力的表达。
本文精选的诗作来自诗集《各自的世界》，你最喜欢其中哪一句呢？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01
时间带来的变化
我们回想过去那些耀眼的欢乐，
然而它们当时并不耀眼，
甚至没有欢乐之名。
时间改变了它们。
时间一秒一秒耐心打磨，
使它们获得了自己不知道的形状，
使它们变成钻石，变成黑暗中的火。
我们回想过去那些强大的痛，
当时的天空并没有塌陷，
当时的身体也没有一处伤痕。
时间改变了它们。
它们是时间种下的刺，
在每一个深夜都得到灌溉，
终于生出巨树一般坚固的根。
02
奇怪的战斗
我们鼓足勇气走上战场，
下定了决心，永不退缩，
然而没有人跳出来，
向我们宣告他的名字，
战场上笼罩着一片沉默。
有时我们的敌人是天地，
然而天地像孩子一样无辜。
有时敌人是缓慢的时间，
它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我们看不到它，击不到它，
我们无法阻挡它的白天与黑夜。
有时，敌人是亲人，
他们在我们身上留下各种伤痕，
然而他们并不自知，
他们更需要我们的怜悯。
我们在沉默的战场上执刀独立，
奇怪的战斗一日日就这样继续。
03
一种算法
有时候，
当我需要乐观的理由，
我就计算世界上的善与恶，
看最终天平上哪一边更多些。
一个明君抵消一个暴君，
汉文帝抵消秦始皇，
一个英雄的前半生，
抵消他昏聩的后半生。
猎捕兔子的老虎，
抵消养育兔子的母亲。
一个婴儿抵消一个死者，
一个春天抵消一个冬天，
一分钟的地震抵消十年的阳光，
一个孩子的哭声抵消另一个孩子的笑脸。
其实不需这样精打细算，
死亡是最大的恶，
而我们所见的这活生生的世界，
都是盈余，
是死亡没能取走的。
湖上飞满了蜻蜓，
每一只都忽闪着透明的翅膀。
荷花立在无风的空气里，
如同幻象。
善多出来这样多，
但它有一个缺点，
它缓慢而安静，
不形成事件。
而恶总是很醒目，
如同脸上的疮疤，
天空中的闪电。
04
不幸的猎手
将来也许会有一天，
我对自己说：很久没写什么了，
该写点什么了。
那时我望向辽阔的海面，
但并没有发现飘浮之物，
正午耀眼的阳光照在我头上，
四周没有一丝阴影，
也没有一物可以隐藏。
那时我可以写我的绝望，
但几行字就够了。
所以现在，
不论有什么从不期的地方跳出来，
我都会跑过去捕捉它们，
像捕捉一只只奔窜的野兔。
因为将来也许会有一天，
我的腿依然是强健的，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树林变得死一般寂静，
并没有猎物从任何方向跳出。
05
沉溺
能沉溺于什么呢？
沉溺于春天可以吗？
但春天是要结束的。
沉溺于酒可以吗？
但酒醒后会看见清冷的斜阳。
沉溺于爱情呢？
但那需要另一个人愿意一同沉溺。
一切欢乐都是无法沉溺的，
因为欢乐总是流走，
剩我们站在裸露的河床。
只有哀愁可以像暗涨的秋池，
但它是一种需要警惕的水，
我们不能让它浸没到膝盖以上。
06
各自的世界
夜里我们看上去一动不动，
因为我们正在各自的梦中，
我们高飞，奔跑，笑，哭，
但没有风从谁的梦里溢出来，
没有人能帮助另一人逃脱梦里的追逐。
白天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
我们看见彼此相似的身体，
但我们携带着各自的世界，
不是放在口袋里，
不是压紧在心脏里，颅骨里。
我们携带着那看不见的伙伴，
那没有重量的负担。
每一个共同的时刻，
我们各自的世界都展开着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鸟掠过不同的天空，
有的高原下着雨，
有的花园里一片虫鸣。
就这样我们从彼此的身边走过，
一个人听不见另一人的世界破碎的声音。
07
叫孩子起床
最难的事之一，是叫孩子起床。
他们睡得那样深沉，
也许正在遥远的地方流浪，
这时候去打断他们。
他们也许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唤，
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梦中的他们露出迷惘的神情，
仿佛吃力地记起了自己的前生。
他们越过多远的距离才回到这个世界，
回到自己的身体。
他们终于睁开双眼，
仿佛推开两道沉重的闸门。
他们也许会说几个不连贯的句子，
词语在他们松弛的大脑中已经散乱，
像玻璃珠滚了一地。
然后他们坐了起来，
开始面对一个陌生的白天。
08
在猫的眼中
在猫的眼中，
也许自己是家的主人，
人是自己的饲养员，
他们工作还比较勤谨。
而手是人最重要的部分，
能够喂食，抚摸，
人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是附庸。
在猫的眼中，
也许人都是残缺的，
因为人没有尾巴，
人还常常是生病的，
当人一动不动地端着书或者手机。
猫也许把衣服看作人的皮肤，
奇怪于人能够改变自己的形状和颜色。
也许猫觉得家就是整个世界，
而窗子是与电视屏幕一样的屏幕，
窗外的一切都是幻象，
虽然比电视上的更大一些，
更稳定一些。
09
手机
与其他屏幕相比，
手机的屏幕是活的，
打开的时候是一张刺目的脸，
关闭的时候是一张黑暗的脸。
它其实不能被真正关闭。
电视在被关闭之后，
变回一件物品，
与其他的家具没有不同。
但关闭后的手机依然沉默地存在，
只是更加讳莫如深。
纵使你将它面朝下放着，
纵使它离你有几米远的距离，
你仍感觉到自己并非独自在房间里。
它无声地观察，等待，召唤，
希望分享你的生命，
一个以你的时间为食的伙伴，
一个不可测的深渊。
10
对结局的想象
我不知道怎样想象那个场景，
能让我免于不平。
一个沉重的物体，
蜡像一般僵硬，
我会令我自己恐惧。
一盒子的灰，
埋在水泥中，
仿佛秘密的珍宝，
仿佛不能发芽的种子，
然而我怕郊外夜鸟的啼叫。
像天空聚了又散的一朵云，
我喜欢这个。
像一个沉睡的人终于睁开眼睛，
对自己说，这个梦很长，很有趣，
此时另一种阳光映入他眼中。
我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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